你很难想象，一个1996年生的女孩，人生会是这样——

15岁被父亲以6000块彩礼嫁给邻村青年，结婚生子，遭遇严重家暴，离婚，开大型卡车谋生……

这些事情就是一桩桩真实的发生在张琳身上。

因为年龄小，身材也小巧，朋友们都叫张琳“琳宝”。4.2米的运输卡车，在身高1.58米的琳宝身边，像一个无法掌控的庞然大物。只有把座椅调到最前面一档，她才能踩稳离合器。

但琳宝的声音一出来，你又立刻觉得她和这份工作毫无违和感。娃娃音加上铿锵有力的快节奏语速，是西南地区女孩独有的混合性气质。

琳宝的家乡位于云南彝良县上白水村，那里青山若黛，绿水如碧，但也笼罩着贫穷和落后。

小时候上学，琳宝需要爬过家后面那座山，一个来回要走三个小时，“书也没怎么读过，天天放学以后就和他们去干农活了，天天都要掏猪草，还去砍柴。”

父母观念守旧，重男轻女，“我妈哪怕生再多，都要生出个儿子来。”家里吃东西都是哥哥先吃，吃剩下的才有她吃的份。

因为没钱交学费，初中读了两个礼拜，琳宝就辍学回家了。不久之后，父亲秉持着“女孩子该放就放”的想法，收了6000块钱彩礼，把女儿嫁了出去。此时，琳宝不过15岁。

可以想象，夫家的物质条件也不宽裕，琳宝每天5点就得起床干活，三餐吃的是白开水泡饭。

起初琳宝对这样的命运只是顺其自然的接受，直到有一天，丈夫把拳头挥向她。

被家暴第一次，琳宝就勇敢地报了警，然后去找哥哥求助。结果从小被偏爱的哥哥，压根没把妹妹被打当回事儿，又把她送回了婆家。

前前后后经历了三次，琳宝隐隐感觉到，修修补补根本解决不了问题，对丈夫和哥哥也彻底死心，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“我一定要逃出去。”

在最后那次被打到躺在床上大半个月直不起身之后，她跑了。揣上500块钱，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。

桐华在某本小说里写：“编故事才需要逻辑缜密，现实往往就是这么荒谬。”

琳宝再次经历了荒谬，她在车上被扒手偷走了包和鞋子，在杭州找了整整4天的工作，脚上全都磨出了水泡。

最后实在饿的难受，才鼓起勇气走进了一家面馆，问老板娘：“可不可以煮碗面给我吃？”

还在这家店里干了3个多月的活。

后来辗转了好几份不同的工作之后，琳宝的生活开始趋于稳定，于是她有了些闲暇时间娱乐。

在快手上，她认识了第二任丈夫，大卡车司机陈勋。

两个人是时髦的闪婚。

结婚那天，陈勋带队，10辆挂着气球和彩带的大型卡车作为婚车紧随其后，特别且浪漫。

那会儿是感情最甜的时候，两个人的劲往一块使，眼看着生活就要好起来。

可陈勋心里一直有两根刺。

一是琳宝选择了自己独立开卡车，陈勋更希望的是，她要么回归家庭，要么和自己开夫妻车，彼此有个照应。

所谓夫妻车，就是夫妻俩一起跑运输，妻子承担副驾驶员的角色，陪同丈夫一起走南闯北，同甘苦共进退。

老实说，这样搭配的确有不少好处，很多司机都有话说：

“自从媳妇上车之后，一日三餐几乎都在车上吃，我的胃病很少犯了，甚至长胖了几斤，也节省了不少钱。”

“以前我自己一个人开车时，因为疲劳驾驶发生追尾事故，所幸没有造成大的人员伤亡。但是把媳妇吓坏了，处理好事故继续上路之后，她说什么也要跟着我跑车，一路上陪我说话，在我犯困的时候跟我讲讲笑话，聊聊以前的故事，提醒我注意安全。”

“她会强制我停车休息，在我休息的时候，她却不休息，看着车以防被小偷或者油耗子光顾。我们开的是轿运车，车身非常长，以前我一个人开的时候，倒车是个难事，总是需要求助周围人。媳妇上车之后，有她指挥，倒车也更安全。”

所以当琳宝考到驾照，和男人一样跑长途之后，陈勋常常念叨：“女孩子开车，身边没个男人怎么行？”希望她赶紧辞了这份工作，陪自己一起。

琳宝没有答应。她更希望，能够靠自己的双手独立赚钱。

这其中深藏的原因，也与陈勋心里的第二根刺有关。

琳宝和前夫有个儿子。虽然结婚前，陈勋反复强调自己不介意琳宝的过去，但后来他才说：“我不希望把你的过去带到我们以后的生活。”所以，看到琳宝和儿子打视频电话、给儿子买礼物，陈勋都会不高兴。

可是，要求一个母亲和亲生孩子完全切割，这怎么可能？当年琳宝硬起心肠逃离婚姻，唯一亏欠的就是这个孩子。

决裂性的冲突，发生在陈勋陪琳宝回老家看望父母的时候。

那天，琳宝去了一趟前夫家所在的乡镇，忐忑又期待去了儿子的学校，躲在教室门外偷偷地看。

这是她逃离之后，第一次见到儿子。

下课了，奔跑而出的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。在一群小孩里，她捕捉到自己的儿子。

“幺儿，我是妈妈呀！”琳宝蹲下来紧紧抱住他，止不住眼泪。

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妈妈，儿子很麻木，没有想象中热情的回应，却木讷地问了一句：你说给我买的电话手表呢？

孩子眼神中传递出的陌生，足够让一个母亲百倍愧疚和心痛。琳宝能做的，就是尽量用礼物弥补他。

她给儿子买了电话手表和自行车，但在陈勋看来，这无异于自己在“给别人养孩子”，虽然给儿子花的钱都是琳宝自己挣的。他不能忍受，妻子还挂念着跟前夫的孩子，在他的认知中，往后余生琳宝都不应该和儿子相见，就该一刀两断。

激烈的争吵之后，琳宝终于认清现实，斩钉截铁二选一的选项，无法调和的矛盾，不能包容的爱，她不能接受。

三个月后，琳宝和陈勋决定离婚。

虽然内心伤痕累累，但琳宝依然开着大卡车在路上奔波。

卡车司机是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职业，2020年的《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》显示，这个群体中，女性卡车司机仅占4.2%。

一个原因是人们长期的刻板印象，觉得这份工作是男性专属。就像琳宝在一次性通过B2驾照所有科目，成为驾校建校以来的第二名女卡车司机以后，找工作时依旧面临各种质疑：“女的开啥卡车？年纪这么小，技术肯定不行，驾照怕不是买的？”

人们抱有成见，还因为这一行实在是太苦了。

三餐时间不固定，经常挨饿，要扛得住；上厕所不方便，要憋得住；天气热空调制冷效果不好，要忍得住。胃病、腰椎间盘突出等各种身体毛病，更是伴随着每一个卡车司机。

琳宝每天晚上11点发车，连续行驶8个多小时后到达泉州，隔天凌晨1点多，又开始发车回到温州。

为了减轻经济压力，她累了就趴在方向盘上睡觉。凌晨三四点最困的时候，就吃一包辣椒面逼着自己清醒。

只有卡车司机知道，在车上度过的漫漫长夜，根本不像公路电影那样浪漫惬意，只有疲惫和困倦交替上线。

对女孩来说，上厕所的麻烦和生理期的不适更是一项挑战。琳宝通常在转货点服务区的公共厕所内解决洗澡、洗衣服这些问题，而且很多时候只能洗冷水澡，特别容易生病。

但她喜欢大卡车，喜欢累却身心自由的感受，喜欢坐在驾驶座上唱：“低着头，期待白昼，接受所有嘲讽。 向着风，拥抱彩虹，勇敢向前走……”

那种从前经历过的，主动权不能抓在自己手里的生活，她不想再经历。

琳宝现在的理想，是赚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，把儿子接到城里来，接受好的教育。

她的梦想里甚至包括把父母也接来，她没有忘记当初的伤害，但是渐渐放下了。

琳宝的故事被两届奥斯卡奖获得者、英国导演柯文思拍了下来，收录在纪录片《柴米油盐之上》里。

导演评价琳宝：“她很特别，她通过开卡车改变了自己的处境，也能代表中国女性身上发奋图强的力量。”

在这部纪录片里，你经常会听到琳宝说出独立女性剧里的台词：

“我要靠自己的努力买车、买房，我不会靠任何人。”

“出去赚钱就不要抱怨累。”

“女性必须要经济独立。”

这些宣言看似是空洞的，但从琳宝这样一个读书不多、经历过各种苦难的年轻女孩口里说出来，就有了蓬勃的生命力。

艾丽丝·门罗的小说《逃离》里，特拉弗斯太太解释自己担心儿子不担心女儿的理由时，说：“因为女人总是有内在的力量让自己活下去的，是不是这样？男人倒不见得有呢。”

琳宝身上就有这样的内在力量，逃离家暴、冲进男性世界谋生、快刀斩乱麻离开错误的感情。

只要生活给了一点点可能性，她就果断抓住机会，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。

要记得：柔却韧，是所有女性自带的武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