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行是关系的验金石,也是催化剂。旅途中两个人紧密相处,关系的边界往往会被打破,面对琐碎的计划、行程的疲惫以及突发情况,人跟人之间更能看清彼此的性格和处事模式,放大不同,让关系面临考验。
上周,我们发起了一份征集,想听听一场旅途是如何改变彼此之间关系的故事,共收到了200多份回复。这些故事里,对金钱、对计划的态度以及一段旅途对人不同程度的重要性,都可能引发一些平时发现不了的冲突,影响这场旅行的结局。投入的时间和精力越多,对旅行的期待就越高;期待落空,两个人的关系就会产生罅隙。也有人发现,自己过高估计了和朋友、伴侣、家人之间的感情。当对方清晰地暴露自己的性格和观念,原来没有想象中的好接受。
但也是因为这场旅行,让我们真实地走进生活, 看清了自己,也看清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复杂多变。它可能让我们稍加远离,找到更安全的人际边界,也可能让我们更加亲近,愿意去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和不完美的对方。
我们选取了其中五个人,展开讲述他们的故事。希望他们的经历,以及对关系和自我的思考,能带给大家启发——
「我们的关系也前所未有的亲近」
我跟表妹差4岁,从小一起长大,关系就像《请回答1988》里的宝拉和德善,经常吵架拌嘴,但很爱对方。我是任性暴躁的姐姐,她是笨拙但心思细腻的妹妹。后来各自长大,分离两地,两年前,我们第一次一起旅行,去的大理。
几乎从第二天开始,我们天差地别的性格就激发起了关系深处的宝拉德善模式。从我的视角看,她每次用完我的卸妆水都不盖盖子,一直晾着;出门要收拾一个半小时,每次开门要走,她都突然上厕所,抱着手机在马桶上再蹲半小时;晚上三四点睡,旅途是没有上午的。每个要跳脚的时刻,我都告诫自己,要宽厚,不能放任自己的控制欲,不能吵她。但整个旅途的大部分费用都是我承担的,每次快两点才吃上午饭的时刻,我还是很想把她踢进洱海里。
我们姐妹是如此不同。我喜欢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,而她喜欢尝试。我没那么爱拍照,她会在一个拐角拍半小时以上。相机拍完手机拍,手机拍完拍live,竖着拍完还得来几张横的,拍到最后我都想把她手机扔到水里,甩脸子才能离开眼前的这棵大树。
两个人玩不到一起,势必有一个人的电量会消耗得很快。我们俩之间,耗电更快的当然是我妹,旅途最后两天,她躲在酒店门也不想出,看了两天电视剧。夸张到我们一起吃饭,她也把平板电脑摆在桌子上看剧,不跟我互动。说了很多次吃完再看,一点用也没。最后收拾行李到机场的一路,更是沉默如海。
这趟旅途回来,我们很久没有联系。因为我一年只有5天年假,显得尤为珍贵,没有得到彻底的放松让我有点生气,发誓以后再也不跟她一起出去玩。她大概也不会舒服,很长时间,我以为我们姐妹情分就到这了,果然还是经不起考验。
但后来时间冲散了很多情绪,我妹有意识地主动拉近和我的关系,印象里第一次给我送了生日礼物,虽然是一只很难看的马抱枕。再后来,我也常常回忆起那趟旅途,我把自己放在姐姐的位置过于强势,也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空间。冷静下来想想,那几天还是有很多珍贵瞬间的。我们聊了巨多的天,可能这辈子说的话加起来都不抵那趟旅途。
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讲心事,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姨夫家暴,小姨常常带伤住在我家。经济条件好了后,这样的事再也没发生过。我一直觉得我妹当时特别小,我记事都还零零散散,她应该没受太大的影响。但她说,每次在小她4岁的亲弟弟身上看到她爸的影子,以及处事风格越来越像的时候,她都感觉很恐惧和难过。他们大声说话的时候,她会本能地厌恶,会想起那件事。
随着年龄增长和弟弟意料之外的变化,让她和弟弟的关系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,也让她觉得伤感。我一直以为她乐乐呵呵,家庭条件很好,没什么计划,不想工作就去考研。但她说,她一直在被推着往前走,她爸有6个姐姐,他是他们家里唯一的男性。她从小到大被六个姑姑轮番教育,要让家里出个研究生,理由是姑姑们的孩子都不姓w,甚至其中一个姑姑给她的规划是「高中不能谈恋爱,大学也不能,要专心学业,研究生毕业立马结婚」。她时常感受到她妈妈夹在六个姑姑中间的痛苦和委屈。
我竟然从没认真想过她的处境。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她是怎么面对的,至少我听起来火冒三丈。但仔细想想,我妹比我勇敢,她愿意留在家里面对这些,而我依然在逃避和父母的相处,就像我逃避所有看起来无法解决的事情一样。
消化了很多旅途中的情绪后,我意识到,那场旅行,我们的关系也前所未有的亲近。原来,在我眼里动不动哭鼻子的妹妹,也是心事重重的大人了。
「我承认,我就是完不成我妈的期待」
2019年,我第一次单独和我妈妈一起旅行。在泰国北边,她不想独自去,就让我陪她。这么多年过去,回忆起来那趟旅途,还是让我觉得很紧张,很有压力。
我是不太爱规划的P人,经常早上起来再想今天去哪儿。但我妈的性格就是做什么事都要做得非常好,挺完美主义的。她就希望我能有一些规划,毕竟我是年轻人,然后带着她玩。但我完全一片空白,我还想她带着我玩呢。最后我就想着找点好玩的玩一下,剩下的时间晒晒太阳就行,可她不满足。
我记得有天去海边,那本来是一个非常放松的场景。但我妈看到有攀岩,就让我去体验。我完全没有兴趣,甚至觉得有点危险,那是一个很原始的山,人工凿出了一些岩点。我就说我不去。她就表现出,你这个人好没意思啊,看到了这些活动也不去玩。
后来我们一起去红树林划独木舟,我就想悠闲地看一下风景,但我妈只想划到最前面。我划不动了,她还说我没用,到最后是向导划着船,拉着我们划在队伍最后,我妈觉得无比地丢人,我却觉得很惬意,又不是来比赛的。队尾没有人催促,可以随便看风景还不用自己划。可她对这样的结果很生气。
我挺崩溃的。她好像一直在要求我去完成一些她想干,但她又不去做的事情。这种要求让我全程都很紧张,吃东西也是。我不敢说我们去吃什么吧,我怕我选的东西不好吃,她又露出一些不高兴的表情。整个旅途我都像在讨好她,怕她不高兴。最后她真的不高兴,传递给我的信息,好像也是我的原因造成的。
这次旅行其实很短,就三天,但到最后相处都有点尴尬。最后一顿饭,她就表达玩得不是很爽,以后就不一起出来了。我也很尴尬,不知道说啥,就闷头吃,也不敢说啥,怕她又不高兴。
这之后,我也没有跟她出去玩过。其实她之前也这样,很多事情对我要求都很高,但前面一直工作比较多,生活中也有其他家人在,就没有特别明显。这次只有我们俩,火力就比较集中,矛盾也比较清晰,她总是把她的希望加在我身上,让我全程都很痛苦,因为必须强行在那呆着,也不能走。
回来后,我想了很长时间,不是所有的母女关系都是非常亲密的。我也真的完不成我妈的要求,她确实很完美,很优秀,但压力太大了,我觉得干脆算了。我也不一定非要她喜欢我,我也承认我不喜欢她这种所谓完美和上进的性格。自从我开始承认这件事,我就不再像过去一样,她说什么我都表示同意,只是为了满足她的期待。我开始明确表示拒绝。
中间这些年,我离开了以前的工作,那是她之前给我规划的,我也是出于做一个好女儿的心态才去上班的。我后来做了很多尝试,也gap(间隔)了一两年。她起初很不爽,也不停在要求我。但我就明确表示,我拒绝你的插手。我开始坚持自己的想法,现在开一家自己的花店。她一开始也有情绪上的反应,后来可能接收到我的信号,不再像过去那么强硬。
我们现在的关系有所缓和。这让我反思,那趟旅行中,如果我及时把我的感受告诉她,我就是不想做,而不是勉强自己满足她,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?现在想想,旅行是关系的催化剂,也是一个好事吧。
图源电影《春潮》
「我高估了自己对冷漠的承受能力」
我和我丈夫是家里介绍相亲认识的。赶上疫情,我们工作不在一个地方,刚开始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。所以谈恋爱的过程交流并不多,相处就更少了。一年多一点,在家里的压力下,我们很快就结婚了。
这段婚姻,我们都挺努力的,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上,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比较合适的。直到婚后,我们一起出去旅行了两次。
第一次是去大同,出发之前,一切都很顺利。我比较P,他喜欢做计划,他总能规划得很好,东西准备得也很齐全。不管出于第一次和他一起出去,还是旅行本身,都让我非常期待。
但很快我就意识到,不管玩什么他都没有反应,他像执行任务一样完成他的计划。他还要求别人一定要按照计划来。如果不完成,他就会觉得没有玩好。但是我的体验并不是这样,我觉得两个人出去,开心的是一起度过了一段时光。
尤其一天晚上,9点多,天有点冷,我们开车经过一家凉粉店,我想去买一份吃。但他担心不好停车,我让他停在外面我走进去买,他很不情愿,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。可能玩一天确实很累。后面他把车开到胡同里,不好拐弯。当天回到酒店,他就冲我发了很大的火,甚至摔东西。第二天,我就自己坐出租车出去玩了。
回来后,我以为这样的事是意外,也没有太放在心上。第二次是去敦煌。我觉得他知道我上次很生气,这次应该不会那样。但还是发生了同样的问题。
有一天晚上从雅丹开车回市区,当时路上可以看到很多星星,路边有很多人停车在看。平时在城市里,很难见到这么多星星,还有银河。我说我们也可以停车看一下,他全程不说话,也不理我,哪怕我说停一下换我开,他也一句话不说,直到开出雅丹,到了市区,他才和我说第一句话,说换我开。我不知道不想看星星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,为什么要冷暴力?这两个是很难的要求吗?为什么不能实现?
中间还有很多小摩擦我觉得都不是很重要,但这两件事,每次分歧他都拒绝沟通,我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不跟我说话,一直沉默。这种冷暴力还是挺伤害人的。
过去我也高估了自己对冷漠的承受能力。婚前我就知道他是一个特别理性,特别务实的人,当时以为自己是完全可以接受的,但真的发生矛盾的时候,才发现这种冷漠没那么好接受。生活中也是,他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,执行力很强,但总是冷漠地不说话,两个人之间没有交流。
回来后,我们有一两周不太说话。好像这个事没有发生过。后来我忍不住,就想跟他好好聊聊这件事,他的反馈也不是很积极。他说,他在工作中也很忙很累,下了班确实不能给我提供什么情绪价值,一点都不能。他说完,我就觉得没什么再沟通的必要。
我就主动出了一个长达6个月的差。最近也是刚刚回家不久。至今,每每想起来这些都很生气,这些问题依然没有解决。甚至不能吵一架,说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这两次旅行,让我开始思考我们的关系是否还能维持下去。漠视伴侣需求的人真的值得相伴一生吗?我不知道。
图源电影《乌海》
「如果不进入真实的生活,也永远没有这份收获」
一起旅行的是我小学同学,我们认识了三十年。其实中学时我们不在一个学校,大学后,因为互联网通讯发达,又开始联系。这么多年,我们主要依赖线上交流,彼此感觉都挺好。从我的角度来说,她生活在一线城市,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中间自己开过公司,我留在了家里。和她的交流中总是给我很多观念上的启发,她见多识广,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见解。无形中,我对她有很多美好的滤镜,每次她回家我们都会相聚,有困惑我也会找她请教,把我的感受跟她分享,我觉得,我们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好朋友。
这么多年,我们从来没出去旅行过。前两年,有一个同学生病,在北京住院,我们说一起去看看她,顺便也能一起玩一下。我还是很想跟她一起旅行的,就从各自的城市去了北京。
前期的沟通和计划都很顺利,习惯不一样的地方也都能相互迁就。但第一天晚上,我们住在一个房间,问题就出现了。当时两个人都比较兴奋,聊得挺多,但聊着聊着就发现两个人的价值观还是差很多。我跟父母住,每个月也给父母一些钱补贴家用,我说有时候觉得我为这个家付出的比较少。她就劝我不要这样想,啃老很普遍,还让我问问父母存款到底多少,想办法先拿一点。我当时就有点不舒服,但毕竟见面第一天,观念冲突很正常,就把话题扯开了。
后几天,我们还是频繁出现这样的观念冲突。我们没法像很多旅游搭子一样,只聊风景美食,可能过去的交流,也都是停留在观念上,并没有真实地进入对方的生活。
当我意识到不对劲,为了保住这段旅途和关系,我每次都把话题扯开,但坚持到第五天上午,我就坚持不住了。我们因为「是不是势均力敌才能在一个桌上吃饭」的问题争了起来,我觉得人跟人交往更多看三观是否一致,她觉得经济或社会地位平等才行。加上前面的冲突,我实在忍不了,说公司需要我提前回去处理一些事,就买票走了。
我意识到,过去我对她有太多的想象,她有更丰富的学习、工作经历,我就以为她对事物的判断都更精准,但人跟人的交往或许像小马过河,真的踩在水里才知道到底有多深。她过去传递给我的那些启发,更像是她从外面听来的,以一种表演式的方式讲给我,但她自己在处理感情及各种各样的事上并不是这么做的。她甚至告诉我,不管一段关系能不能长久,都要尽力争取一些金钱上的收获。这些话我是完全接受不了的。
以及有一天,我们坐地铁,早上的地铁很多人,大家都匆匆忙忙,我也是个普通上班族,觉得大家都很不容易,生活怎么也那么不容易?但她说,有什么好同情的,你挨骂肯定有你做错的地方,这些人忙忙碌碌是他们没有抓住机会。我知道她取得了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但我没想到她没有基本的同理心,她的世界里没有平等这件事。
那一刻,我有点不安。过去这么多年,我觉得我把自己的很多弱点和困境都暴露给她了,如果她是这样的价值观,那我就像个小丑。我的一切,在她的生活里是不是也会成为谈资?因为是我不努力,所以才走到今天的处境。她说的那些话,让我觉得自己在被攻击,过去也像是被欺骗了一样。
我到了这个年纪,又是单身,我还是很看重每一段感情的,每一个朋友我都不想失去。如果跟其他朋友出现冲突,我也会去想,肯定还有别的契合的地方。但这个人,这些观念的冲突,我是完全无法包容的。后来我没有再联系过她。
过了这么长时间,重新回头看,这趟旅途也不完全是坏事,我还是很庆幸自己邀请了她。两个人有机会彼此重新认识,重新看待一段关系,都是这趟旅途赋予我们的。如果不进入真实的生活,也永远没有这份收获。
「面对面,也会有距离和隔阂」
她是我的高中同学,我们从2005年开始认识,关系一直很亲密,直到一次我去美国找她旅行,回来以后就很少联系,或者说,有默契地不再联系了。
在这之前,我们无话不说,陪彼此走过了很多生活困境。2012年,我在国内读研,她去美国读研,也没能让我们疏远,甚至更亲密。她一个人在美国,除了睡觉,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分享彼此的生活。她不太会烧饭,或者想家的时候,我们就开着视频,我陪她吃饭。她早上去实习路上无聊,我正好晚上,就会一直打电话。她出去旅行,看到好的风景也会及时和我分享,说如果是我们一起出去玩就好了。那时我就跟她说,你等我找到工作就去找你。
2017年,我找到了工作。出成绩的第一个礼拜,我就去办护照,申请美国签证。我名下没房没车,很多中介接单,说我申请美签就是白耽误功夫。但我没去过美国,很想去找她,觉得不试试就放弃肯定会遗憾。就自己申请了。万万没想到顺利通过了。
我们约定,我去找她,正好她也要回国,就玩完一起回来。但出国之前,就有一些不太舒服的地方。我没有Visa卡,就问能不能先用她的卡支付,我再把钱转给她,她说不行。我就让我妈妈办了卡。我带了单反,问她能不能用她电脑导照片,她也说不可以,我又自己背了电脑。
但这些都还好,下了飞机她来接我,我现在都记得当时看到她的心情,我太开心了!我们七年没有见过面。但一上车,她就说,一想到你要来,想先要干啥我都头疼。我有点失落,但也提醒自己别太敏感,我说你该上班上班,你有空了我们再一起玩,本来也是陪你的。
我在美国待了一个月。很多时候是自己玩,周末她有空了我们一起。最后一周多,她放假,我们一起飞去了纽约、波士顿。这中间有很多很开心的时刻,比如去迪士尼,我们熬夜画了美甲,一起去了大都会,我知道她有在尽力陪我。但也有不愉快,有一些经济上、习惯上的不合,她还是给我一种我给她添了大麻烦的感觉。
我们认识12年,这一趟让我觉得我重新认识了她。比如她会吐槽我的东北口音,在别人问她是不是东北人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是。别人问她你们那叫小女孩什么,她回答「囡囡」。很多这样的时刻,让我感受到人与人哪怕面对面,也有如此深的距离和隔阂。仿佛我们在当「网友」的时候才更亲密,真实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是疏离的。
她也没有网络上对我那么需要,那么热络,那么喜欢。有些朋友,只是你以为你们到达了某种程度的亲密,可对方心里并非如此。对于朋友,还是不能因为时间长给关系加滤镜。
我本来预期和她在一起是快乐的,后来发现快乐是旅行本身带来的,而和她关系不大。如果再有一次选择,我会自己报团出去玩,不找她。
图源电影《致允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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