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我十八岁,还什么都不懂。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因为爱她而死。
梅雨从六月就开始下,没完没了。教室的墙壁渗出霉斑,像地图上的无名国度。徐颖就坐在我前面,马尾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扎着,露出颈后那片皮肤,白得晃眼。我总盯着那儿看,看久了,就觉得那是一片雪地,能埋人。
三月份,玉兰花开得正疯。不记得第几次联考后换位置。班主任让她坐我前面,她经过时带起一阵风,有樟脑丸的味道。
我们很少说话。高中不许早恋,班主任的眼睛像探照灯,能把人剥层皮。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——她的橡皮掉在地上,我弯腰去捡,手指碰到一起,迅速弹开,像触电。她借我的笔记,还回来时里面夹着一片玉兰花瓣,压得平整,脉络清晰。我把花瓣夹在英语课本里,后来每个背单词的夜晚都闻得到那股香气。
她说她喜欢《晴天》,讨厌下雨天。说这话时是四月的一个午后,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耳朵上,能看见细小的绒毛。她侧着身子,手肘压在我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她声音很轻,“因为……下雨让人想哭。”
她说话时睫毛垂着,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我想说些什么,比如我也喜欢晴天,或者我不怕下雨。但最后只是“哦”了一声。十八岁的喜欢就是这样,憋在心里是块石头,说出来又怕砸到人。
五月底,模考成绩下来,她考砸了。傍晚放学时雨正大,她没带伞,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雨幕发呆。我鼓足勇气走过去,说:“我送你吧。”
她看了看我,点头。
我们挤在一把黑色的伞下,雨声哗哗,世界被隔绝在外。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,混着雨水的腥味。肩膀偶尔碰到,又迅速分开。那段路只有十五分钟,我却觉得走了一辈子。
“杨希闵,”她突然开口,“你想考哪里?”
“南京。”我说,“我想学生物。”
她“嗯”了一声:“南京很好。”
“你呢?”
“也是南京。”
雨更大了,伞骨在颤抖。我偷偷把伞往她那边倾,右肩湿透了,凉意渗进皮肤,心里却烧着一把火。我想问她,徐颖,如果我们都去了南京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在一起?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高考像一座山压在胸口,谁都不敢轻举妄动。
送到她家巷口,她停下脚步。那是一片老旧的小区楼,墙皮剥落,露出红砖。窗台上晾着衣服,在雨里飘摇,像投降的白旗。
“就到这里吧,”她说,“谢谢。”
她跑进雨里,马尾辫一甩一甩的,消失在楼道黑暗中。我站在原地很久,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,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昏黄的光晕。
六月七日,高考第一天。
下雨了。
进考场前,她在走廊那头对我笑了笑,比了个加油的手势。我也笑了,心里却莫名地慌。语文作文题目是什么,我已经忘了,我想起了她,想到那把雨伞下十五公分的距离,想了玉兰花瓣在书页间散发的香气,想到每次想说又不敢说的话。眼睛好像湿了。
后来才知道,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我考砸了。
英语听力大脑一片空白,大作文没写完。物理选择题涂错了答题卡。分数出来的那天,我知道南京去不成了。
我给徐颖家发信息,是她声音疲惫:“我去南京了,我姑姑家。”
那头沉默了一会儿,打字回应:“以后别联系了。”
八月,我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,信纸上画着一把伞,伞下有两个小人。背面写着一行字:时间没有等我,忘了我吧。
我认得出她的笔迹。每个字的撇捺都那么熟悉,像她低垂的睫毛。
九月,我去了马鞍山。学校在当涂,推开宿舍窗户就能看见东去南京的铁路。马鞍山的雨和家乡不一样,更绵密,更持久。我常常在雨天去湖边坐着,看雨点在水面砸出无数个涟漪,一圈套一圈,没个尽头。
我也问过朋友她的近况。有人说徐颖在南京很好,拿了奖学金。有人说她谈恋爱了,对方是学生会主席。后来有次去KTV,有人点了《晴天》,前奏响起时我借口酒喝多了,去卫生间呕吐,吐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“故事的小黄花,从出生那年就飘着……”歌声隔着门板传来,模糊不清。
这年冬天,我去了趟南京。没有告诉她,就像完成一个仪式。在新街口的天桥上站了很久,看车流如河,霓虹闪烁。这座城市这么大,容纳了百万人口,却容不下一个十八岁的约定。我走遍鼓楼和玄武湖,在夫子庙吃了一碗鸭血粉丝,咸得发苦。
最后在南京某大学的门口停下,保安不让我进,我就站在路边,看梧桐树叶一片片落下。我想象她抱着书从里面走出来,穿着呢子大衣,围巾是红色的。她会看见我吗?会记得那个雨天吗?
不会了。
时间没有等她,也没有等我。它自顾自地往前走,把一切都碾碎。
一个晴天,我到市里闲逛,在图书馆看到一本《倾城之恋》。书页里面夹了张写了《雨霖铃》的纸。柳永的词,写离愁别绪。翻开第一页就是:“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冷落清秋节。”字迹娟秀,我愣了很久,觉得像她的字。偷偷带走了纸,带回宿舍,压在箱底。
过年回家,朋友组局吃饭。我去了,她也去了。
她几乎没变,只是马尾辫剪成了短发,更利落了。穿一件米色毛线大衣,坐在窗边喝茶。我走过去,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她抬头,眼里有瞬间的恍惚,然后笑了:“杨希闵。”
我们聊了会儿,她说谈恋爱了。男朋友很温暖体贴,常常逗她开心。我说我也快谈了,大学生活很适应。
“真好。”她说。
窗外又开始下雨,雨点敲打着玻璃。有人放了音乐,是周杰伦的专辑。《反方向的钟》前奏响起时,她突然说:“你还记得吗?我说过讨厌下雨天。”
“记得。”我说,“你说下雨天让人想哭。”
她有些惊讶:“你居然记得。”
“我还记得你喜欢《晴天》。”
她低头搅拌杯中的咖啡,勺子和杯壁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“其实后来我喜欢下雨天了,”她说,“特别是南京的雨,下起来没完没了的,反而让人安心。”
我们沉默了一会儿。歌声在房间里飘荡:“穿梭时间的画面的钟,从反方向开始移动……” 我鼓起勇气问,“你给我画的那把伞,是什么意思?”
她愣了一下:“什么伞?”
“高考后,给我的那封信,画着一把伞。”
她摇头:“我没有写过信。八月的时候,我去你家楼下等过好几次。有一次看见你和你妈妈一起出门,我想喊你,但没敢。”
我怔住了。那封信是谁字的?也许是别的什么人。都不重要了。
“杨希闵,”她轻声说,“如果……”
“没有如果。”我打断她,“这样挺好。”
聚会结束,雨停了。我们在酒店门口道别。她往左,我往右。走出几步,我回头看她。她也回头,挥了挥手。
上车后,我打开手机,找到《反方向的钟》。歌词一句句划过屏幕:“回到当初爱你的时空,停格内容不忠。”
马鞍山的夜空难得清澈,能看见几颗星星。东边是南京的方向,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一片漆黑。
我又轻轻哼起那首歌,哼到一半忘了词,就停下来。遗憾这东西,不像伤口会愈合,它像藏在身体里的一根刺,不疼,但总在那里提醒你,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,你本可以伸手抓住什么,却选择了放手。
而正因为没有抓住,才记得更久。
睡觉前,我又朝东边望了一眼。南京在八十公里外,不远,但这几年我不会去了。
有些地方,去一次就够了。有些人,记得就好。
雨又开始下了,细细密密的,像永远不会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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